卖牛记（一）

家里的那一头老水牛确实是老了，老的不成了样子....父亲老早就吵着要将它卖掉，但是，太爷爷却始终不愿意，而且一见爷爷提起这个问题就是一顿断喝，所以，爷爷不敢再提了，因为太爷爷的对他断的喝和断喝时候眼里的那些光芒也触动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家里的人也是不愿意将它卖出去的，舍不得吧，十几年了！

这头老牛是开始单干的时候家里买回来的，那时候它还小，听我太爷爷说那时候的它有着一身的倔劲，养的大了拉它下地干活就是不肯下去，最后还是太爷爷心疼着狠心在它的身上抽了无数的鞭子才终于将它赶下了田，那时候的它是多么的年轻，十几年来那家里的十几亩地每年都是它耕完的。太爷爷特别的喜欢这头水牛，因为他喜欢和爱惜疼惜的缘故，这头水牛也长得出奇的好，一身的横肉一身的横劲，出落得那是一个美，村里的人都夸赞过，还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号——美牛王——要是村里的水牛打架，没有一头斗得过它，所以它也是实至名归。这牛是太爷爷亲手养大的，所以它也和太爷爷特别亲近，太爷爷每天牵着它满村的山头跑，这里的水草不再鲜嫩了就会打着转换一个地。太爷爷说那时候水牛还很年轻，吃饱了就会满山的奔跑，仰着长天发出一声声悦耳的长啸，那时候的那个美是不胜收的；太爷爷还说有的时候水牛要是看见他在地上躺下了它也会凑过来用来喘着粗气的鼻子嗅嗅他，然后在他身上拱一拱，发出咻咻的低哞声，然后也会躺下，就在太爷爷的身边，和太爷爷一样出神地看着远方的日落，看着家的方向，最后赶着家里冒出的炊烟一前一后或者一左一右的紧靠着归家。

水牛是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在家里了，爷爷说它比我还年长三岁（其实是三岁半）。当我渐渐长大到该上学的年龄时，老牛已经是壮年了，它的那一对弯曲的尖尖的有点向前突出的角是我最为害怕的物件，但是我仍旧喜欢它，因为我最敬爱的太爷爷是那么的喜欢它。当我长到四岁可以走路，可以奔跑的时候，家里就放心的让我太爷爷带着我去放牛，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的有了和老牛接触的日子，我现在依旧怀念和一脸那样美丽的日子。早上的鸡鸣叫过第二遍之后，太爷爷就已经到了牛圈，牛发出了一天以来第一次的哞叫，依稀里觉得是那样的动人，我童年的每一天也是在那一声叫唤里醒来，那叫声就是我的闹铃，我的生物钟，抓好衣服穿上跨出大门就可以看到太爷爷已经在晨曦的微光中将牛牵到了屋前的那株柏树下，牛的头多数是已经低埋下了，伸出长长的舌头随便地在地上搅一些草进嘴里，算是洗胃吧。我知道我的工作，在门口将最后一粒扣子扣上，然后就奔进厨房用那常用的水盆舀了满满一盆水蹒跚着步子跑到牛身边，放下了，这时候水牛会看着我，然后发出一声叫，太爷爷也会笑着摸摸我的小脑袋，那时候我也会撒着小小的笑脸，是幸福，但是那时候并不知道幸福的意思。吃完早饭，东边的天空已经出现了朝霞，或是红色或是黄色，很美丽。太爷爷将我抱起来放到了牛背上（起初家里人是——主要是爸爸妈妈——不赞同这样的做法，太危险，但是后来我都没出过事，而且每次回来都高高兴兴就没有再提），然后他跟在牛后面拉着牛绳（后来牛绳都没用了，因为没必要），太爷爷会边走着边哼着小调，或者是来两段花鼓戏，念两段诗给我听，然后会要我背下来，我也学着太爷爷摇头晃脑的样子念了起来，但是多数是背不住的，太爷爷不会怪我，只是轻轻地拍拍牛背，然后将牛身上看上去不太顺畅的毛发抚得齐了才说要我多努力。牛背上的感觉很好，现在觉得比坐汽车还舒服，一颠一颠却很软实很踏实。太爷爷不准我坐在牛背上的时候抓牛背上的毛发，它说这样牛会疼，我以为他是心疼牛，后来才知道他不仅仅是心疼牛，他一样的怕我那样会惹恼了牛儿一下子把我掀下来。现在我不敢确定，要是不是太爷爷亲自把我放在牛背上牛就极有可能不愿意载着我走那么一些路。下午的时候，太爷爷都会带着牛走上山头，那里看得最广，牛也吃得最洒脱。这么些年来太爷爷也知晓了老牛的习性，所以他会由着它性子去而不去违拗。我那时候也年少，一身的玩儿劲，我会跟着牛跑，跑遍了山川，跑遍了田野，留下了年少的欢乐，留下了童年的记忆。跑得累了，牛依偎着太爷爷，我则依偎着老牛，三个人在山头上......太阳渐渐下去，就要淹没在西山，只留下半边脸蛋，我知道又是要回去的时候，我也疲惫了，牛也吃饱了，太爷爷指着那火红的太阳和五彩的晚霞对我念了一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问太爷爷是什么意思，太爷爷第一次在太阳下去了之后还没有牵着牛回家，牛叫过了几遍他才在我的疑问上画下了句号。也是因为这首诗，我才在小学课堂上对古诗产生了兴趣（因为小学课堂学的第一首诗就是这一首）。后来我就天天要太爷爷给我讲古诗，太爷爷不仅仅是教我古诗，他还教我写字，教我算数，那些树枝不知道被折了多少根，反正山头上全是我们划过的地方。跟着太爷爷放牛一直放到了小学的三年级，六年来跟着太爷爷我也和老牛有了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的感情（进学前班以前是每天早晚都去，上了学之后就只能是下午放完学回来之后再去，但是多数时候是太爷爷已经在山上了，我只能放下书包就去找）。三年级之后，太爷爷的身体不太行了，到底是老了，不能走太多的路，放牛的任务就交给了爷爷，我不愿意跟着爷爷去，所以我也不再去了，但是早上的那些水还是我给.....

太爷爷还是每天要看看老牛，他会在屋前屋后割一些草，然后放进牛圈的食槽里，后来牛圈迁了地方，建在了下家的晒谷坪边，那里是组里养牛的集中地，虽然离着家有一些距离但是太爷爷还是乐意去天天看，天天提着篮子里割来的那些草带过去。我记得有一次组里的牛打架，那一次伤人最深，爷爷那一次真的是太急了，差点也跟着打了起来，事情的经过我也不清楚，只是知道组里的牛那时候基本上全部在晒谷坪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打了起来，因为我家的那咯啊就是新迁过去的，他们那边的牛天天住在一起就比较亲近，所以三头牛（两头水牛一头黄牛）群攻我家的老牛，人想劝也劝不住，那不是人打架，最终寡不敌众，我家的那头老牛打了败仗，一个角都被顶断了，它所幸是跑得快，所以才没有更受伤害，肚皮和屁股上都留下了一些比较轻微的划伤，太爷爷最心疼的是那一对美丽的牛角，当老牛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眼里都噙着泪水，带着一股怨气和怒气，他和那三家牛的主人家骂开了架.....最后老牛又被带离了那里，重新回到了家旁边的那一个牛圈，它头顶曾经显赫一时的角暂时没了，太爷爷索性就狠心让老牛忍着剧痛把牛角都锯了，以等以后再长起来（后来还是长起来了，但是没有那时候的那么壮，那么长，也没有了当时的霸气）.....

97年的双抢，老牛那时候已经是老了，但是它还是下了田，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很奇特的事，老牛救了爷爷的命！那一天是一个雨天，接连的雨天让人很烦躁，好在稻子已经进了仓，但是二季水稻还是得应着节气种下去，所以即使下雨还是得把地给犁了。太爷爷已经老了，不能再下田干活，爷爷就操起了这份事。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具体的哪一天了，只知道雨下得很欢下得很狠下得不近人情，爷爷身上披着用化肥袋内囊做成的简易雨衣盖着斗笠赶着老牛下了田，田还没耕到一半，雨就下的越大，翻滚着的黑云源源不断地从东边压来，突然来了一阵雷，老牛似乎是受了惊吓，在雨中站立了一会儿并且发出了几声凄厉的长叫，它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回过头来看着爷爷。爷爷以为它是怕了，所以就扬起手中的鞭子向牛屁股抽过去，很轻微的意思了一下，牛只走了一步还是停了下来......又一声近雷响彻耳际，牛又长哞了一声，更大声！爷爷还是扬起了鞭子挥了过去，啪这一声很清脆....老牛只叫了一声，然后低下了头，伸出舌头触到了田里黄浊的泥水，它还是不肯往前走，突然又是一声雷，老牛腾地扬起头长叫一声然后就冲着爷爷要冲过来，爷爷见状就赶紧跑，他以为是刚才的那两鞭子抽痛了老牛，它发怒了，他边跑边回头看，老牛还拖着那未卸下的木犁跟着他跑，爷爷这时候只是暗骂太爷爷平时太骄纵这老牛了才遭至今日这不分家里人的状况，老牛只跟着他奔上了岸，一上岸老牛就不跑了，而是象征性的叫了一声，爷爷也不跑了，站定着看着老牛，但是腿还是做着随时逃的准备。这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一个闪电瞬间就击在了小房子的变压器上，几丝蓝色的闪电余波侵进了水田，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接着是变压器冒烟，头顶的那些电线也发出了火花和吱吱的响声。爷爷在那一刻彻底的惊住了，而老牛还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叫声。变压器旁的那水田正是刚才老牛和爷爷正在耕着的那一块......爷爷明白老牛为什么不往前走了，为什么追着他跑了，他走到了老牛的身边，将它身上的木犁退了下来，让后看着它的那一双眼睛，闻着它沉重的鼻息，然后摸了摸它下垂的脖子，牵着它回家去了......当家里人还在议论着那阵雷电和家里突然停电并烧掉了家电的时候，爷爷却牵着老牛径直进了院子......老牛会给他们美丽的答案。

老牛是家里的一份子，它甚至比家里的三个人还要年长，我的小姨妈，我和妹妹。它抵得过家里的任何劳力，它的功劳不比家里的任何人小，在那样没有机器的年代里，它演绎的不是一个畜生的角色，而是一个注定了的有着一样的人的灵魂。